2015年6月15日 星期一

楊絳與錢鍾書


 她在練八段錦 (金聖華)   

她在練八段錦 (金聖華)

       電話打過去, 終於接通了。一如所料,是梅月阿姨聽的電話。
  「奶奶最近可好?」「奶奶」,這是梅月對主人一百零四歲楊絳的稱呼。一直記掛着楊先生,聽說去年她入了醫院,幸虧吉人天相,最後平安無事。打過幾次電話,老是接不通,總不免令人心中忐忑,這下接通了,急不及待詢問她的近況。
  「挺好的,這會兒正在吸氧氣呢!」梅月的聲音輕輕柔柔,不徐不疾,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。楊先生是很懂得養生的,有了梅月這位好幫手,更把日常生活安排得妥妥當當。問楊先生現在還下樓嗎?以前她每天會從三樓居所拾級而下,到門前的院子去散步;錢鍾書先生還在的時候,那裏更是伉儷二人在晨曦中夕照下,攜手漫步,談論詩書的好地方。「如今不下樓了!」「那她還做什麼運動呢?」其實,問的時候,心裏真不知道一位百齡老人是否還手腳靈便得可以做運動。「喔!她練八段錦呀!」眼前忽然展現楊絳九十八歲那年,告訴我她有一次從樓下回來一進門摔了個「大元寶」的模樣,記得她說着說着,笑起來眼睛像彎彎的月亮。
  問起楊先生的生活起居,梅月說,「生活得挺規律的」,「胃口呢?」「胃口很正常,早上吃牛奶雞蛋麥片,中午晚上吃飯,喝一碗湯,每天雞湯,鴨湯,豬骨燉湯,輪流做。」老人能有胃口,聽起來叫人放心。
  平日裏有什麼消遣呢,說是還經常在看書,練字,以消磨時光。曾經四訪三里河,每一次到訪,都看到楊先生的書桌上堆滿了各式各樣書籍,還有一張張練字的宣紙。在超逾一個世紀的漫長生命旅途中,日日手不釋卷,時時勤練書法,書芬滿屋,墨香盈室,錢先生相陪的日子如此,錢先生走後的日子亦如此。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境界啊!
  「還寫不寫文章呢?」「文章這陣子倒沒寫。」梅月說。手上有一本《洗澡之後》,那是楊絳於二○一四年在北京出版的新書。最近青霞二訪黃永玉,從北京把這本書給捎回來了。初識青霞時,曾經送贈楊絳翻譯的《斐多》,那時候她看後大受感動,買了幾十本分贈友好;時隔十年,她已經變成了每日無書不歡的書迷,這回倒是她把楊絳的新著給我送來了。
  楊絳為何在百歲高齡着手撰寫名著《洗澡》的續篇呢?作者在前言中闡明:「我特意要寫姚宓和許彥成之間那份純潔的友情,卻被人這般糟蹋。假如我去世之後,有人擅寫續集,我就麻煩了。現在趁我還健在,把故事結束了吧。」大凡名著,出版後總是有人蠢蠢欲動,想在書後添個尾巴,《紅樓夢》、Macbeth、Gone With the Wind,以至張愛玲的《傾城之戀》等,都有人撰寫續集,成功與否,見仁見智,但是跟原作者的本意,總會有點出入。作家創作時,往往進入全神貫注、沉醉忘我的精神狀態,久而久之,不知不覺間把書中角色當作活生生的人物,與之喜怒相偕、休戚與共,因此成書之後,最怕的就是讀者對之產生誤會,更遑論予以「糟蹋」了。楊絳一方面要執意保全許姚二人之間的純潔友情,另一方面又很慷慨的「給讀者看到一個稱心如意的結局」(她於一九四三年曾經寫過一齣四幕喜劇,叫《稱心如意》),她在《結束語》中說:「許彥成與姚宓已經結婚了,故事已經結束得『敲釘轉角』。誰還想寫什麼續集,沒門兒了!」這樣一來,就彷彿老奶奶已經把摯愛的孫女兒許配給好人家,誰也甭想再動什麼腦筋了!
  《洗澡之後》的終局,就像美滿童話故事的結尾:「姚太太和女兒女婿,從此在四合院裏,快快樂樂過日子。」這個結局,應該是百齡人瑞楊絳歷經紛紛擾擾,跌宕起伏的一生,而依然心如明鏡、澄澈無礙,乃憑藉此書,對世人所致最真摯最善良的期許與祝願。



楊絳:什麼是好的教育,什麼是好的婚姻

2014-08-27 點藍字關註 EMBA
導讀:2014年7月17日,楊絳迎來103歲生日,一家報紙如此評說道,“青春從來留不住,就像時光留不住一樣。但青春似乎也留得住。就像一位叫楊絳的老人,已經活了103歲了,但她依舊青春。”

您從小進的啟明、振華,長大後上的清華、牛津,都是好學校,也聽說您父母家訓就是:如果有錢,應該讓孩子受好的教育。楊先生,您認為怎樣的教育才算“好的教育”?

楊絳
教育是管教,受教育是被動的,孩子在父母身邊最開心,愛怎麼淘氣就怎麼淘氣,一般總是父母的主張,說“這孩子該上學了”。孩子第一天上學,穿了新衣新鞋,拿了新書包,欣欣喜喜地“上學了!”但是上學回來,多半就不想再去受管教,除非老師哄得好。

我體會,“好的教育”首先是啟發人的學習興趣,學習的自覺性,培養人的上進心,引導人們好學,和不斷完善自己。要讓學生在不知不覺中受教育,讓他們潛移默化。這方面榜樣的作用很重要,言傳不如身教。

我自己就是受父母師長的影響,由淘氣轉向好學的。爸爸說話入情入理,出口成章,《申報》評論一篇接一篇,浩氣沖天,擲地有聲。我佩服又好奇,請教秘訣,爸爸說:“哪有什麼秘訣?多讀書,讀好書罷了。”媽媽操勞一家大小衣食住用,得空總要翻翻古典文學,現代小說,讀得津津有味。我學他們的樣,找父親藏書來讀,果然有趣,從此好(hào)讀書,讀好書入迷。

我在啟明還是小孩,雖未受洗入教,受到天主教姆姆的愛心感染,小小年紀便懂得“愛自己,也要愛別人”,就像一首頌歌中唱的“我要愛人,莫負人家信任深;我要愛人,因為有人關心。”

我進振華,已漸長大。振華女校創始人狀元夫人王謝長達太老師毀家辦學,王季玉校長繼承母志,為辦好學校“嫁給振華”貢獻一生的事蹟,使我深受感動。她們都是我心中的楷模。

爸爸從不訓示我們如何做,我是通過他的行動,體會到“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”古訓的真正意義的。他在京師高等檢察廳廳長任上,因為堅持審理交通部總長許世英受賄案,寧可被官官相護的北洋政府罷官。他當江蘇省高等審判廳廳長時,有位軍閥到上海,當地士紳聯名登報歡迎,爸爸的名字也被他的屬下列入歡迎者的名單,爸爸不肯歡迎那位軍閥,說“名與器不可假人”,立即在報上登啟事聲明自己沒有歡迎。上海淪陷時期,爸爸路遇當了漢奸的熟人,視而不見,於是有人謠傳楊某瞎了眼了。

我們對女兒錢瑗,也從不訓示。她見我和鍾書嗜讀,也猴兒學人,照模照樣拿本書來讀,居然漸漸入道。她學外文,有個很難的單詞,翻了三部詞典也未查著,跑來問爸爸,鍾書不告訴,讓她自己繼續查,查到第五部辭典果然找著。

我對現代教育知道的不多。從報上讀到過美術家韓美林作了一幅畫,送給兩三歲的小朋友,小孩子高高興興地回去了,又很快把畫拿來要韓美林簽名,問他簽名幹什麼,小孩說:“您簽了名,這畫才值錢!”可惜呀,這麼小的孩子已受到社會不良風氣的影響,價值觀的教育難道不應引起注意嗎?

您是在開明家庭和教育中長大的“新女性”,和錢鍾書先生結婚後,進門卻需對公婆行叩拜禮,學習做“媳婦”,連老圃先生都心疼自己花這麼多心血培養的寶貝女兒,在錢家做“不花錢的老媽子”。楊先生,這個轉換的動力來自哪裡?您可有什麼良言貢獻給備受困擾的現代婚姻?

楊絳
我由寬裕的娘家嫁到寒素的錢家做“媳婦”,從舊俗,行舊禮,一點沒有“下嫁”的感覺。叩拜不過跪一下,禮節而已,和鞠躬沒多大分別。如果男女雙方計較這類細節,那麼,趁早打聽清楚彼此的家庭狀況,不合適不要結婚。

抗戰時期在上海,生活艱難,從大小姐到老媽子,對我來說,角色變化而已,很自然,並不感覺委屈。為什麼,因為愛,出於對丈夫的愛。我愛丈夫,勝過自己。我了解錢鍾書的價值,我願為他研究著述志業的成功,為充分發揮他的潛力、創造力而犧牲自己。這種愛不是盲目的,是理解,理解愈深,感情愈好。相互理解,才有自覺的相互支持。

我與錢鍾書是志同道合的夫妻。我們當初正是因為兩人都酷愛文學,痴迷讀書而互相吸引走到一起的。鍾書說他“沒有大的志氣,只想貢獻一生,做做學問。”這點和我志趣相同。

我成名比錢鍾書早,我寫的幾個劇本被搬上舞台後,他在文化圈裡被人介紹為“楊絳的丈夫”。但我把錢鍾書看得比自己重要,比自己有價值。我賴以成名的幾出喜劇,能夠和《圍城》比嗎?所以,他說想寫一部長篇小說,我不僅贊成,還很高興。我要他減少教課鐘點,致力寫作,為節省開銷,我辭掉女傭,做“灶下婢”是心甘情願的。握筆的手初幹粗活免不了傷痕累累,一會兒劈柴木刺扎進了皮肉,一會兒又燙起了泡。不過吃苦中倒也學會了不少本領,使我很自豪。

錢鍾書知我愛面子,大家閨秀第一次挎個菜籃子出門有點難為情,特陪我同去小菜場。兩人有說有笑買了菜,也見識到社會一角的眾生百相。他怕我太勞累,自己關上衛生間的門悄悄洗衣服,當然洗得一塌糊塗,統統得重洗,他的體己讓我感動。

詩人辛笛說錢鍾書有“譽妻癖”,鍾書的確欣賞我,不論是生活操勞或是翻譯寫作,對我的鼓勵很大,也是愛情的基礎。同樣,我對錢鍾書的作品也很關心、熟悉,1989年黃蜀芹要把他的《圍城》搬上銀幕,來我家討論如何突出主題,我覺得應表達《圍城》的主要內涵,立即寫了兩句話給她,那就是:

圍在城裡的人想逃出來,
城外的人想衝進去。
對婚姻也罷,職業也罷。
人生的願望大都如此。

意思是“圍城”的含義,不僅指方鴻漸的婚姻,更泛指人性中某些可悲的因素,就是對自己處境的不滿。錢鍾書很贊同我的概括和解析,覺得這個關鍵詞“實獲我心”。

我是一位老人,淨說些老話。對於時代,我是落伍者,沒有什麼良言貢獻給現代婚姻。只是在物質至上的時代潮流下,想提醒年輕的朋友,男女結合最最重要的是感情,雙方互相理解的程度,理解深才能互相欣賞吸引、支持和鼓勵,兩情相悅。我以為,夫妻間最重要的是朋友關係,即使不能做知心的朋友,也該是能做得伴侶的朋友或互相尊重的伴侶。門當戶對及其他,並不重要。

楊先生,您覺得什麼是您在艱難憂患中,最能依恃的品質,最值得驕傲的品質,能讓人不被摧毀、反而越來越好的品質?您覺得您身上的那種無怨無悔、向上之氣來自哪裡?

楊絳
我覺得在艱難憂患中最能依恃的品質,是肯吃苦。因為艱苦孕育智慧;沒有經過艱難困苦,不知道人生的道路多麼坎坷。有了親身經驗,才能變得聰明能幹。

我的“向上之氣”來自信仰,對文化的信仰,對人性的信賴。總之,有信念,就像老百姓說的:有念想。

抗戰時期國難當頭,生活困苦,我覺得是暫時的,堅信抗戰必勝,中華民族不會滅亡,上海終將回到中國人手中。我寫喜劇,以笑聲來作倔強的抗議。

我們身陷上海孤島,心向抗戰前線、大後方。當時凡是愛國的知識分子,都抱成團。如我們夫婦,陳西禾,傅雷,宋淇等,經常在生活書店或傅雷家相會,談論國際國內戰爭形勢和前景。我們同自願參加“大東亞共榮圈”的作家、文化人涇渭分明,不相往來。

有一天,我和錢鍾書得到通知,去開一個不記得的什麼會。到會後,鄰座不遠的陳西禾非常緊張地跑來說:“到會的都得簽名。”鍾書說:“不簽,就是不簽!”我說:“簽名得我們一筆一劃寫,我們不簽,看他們怎麼辦。”我們三人約齊了一同出門,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揚長而去,誰也沒把我們怎麼樣。

到“文化大革命”,支撐我驅散恐懼,度過憂患痛苦的,仍是對文化的信仰,使我得以面對焚書坑儒悲劇的不時發生,忍受抄家、批鬥、羞辱、剃陰陽頭……種種對精神和身體的折磨。我絕對不相信,我們傳承幾千年的寶貴文化會被暴力全部摧毀於一旦,我們這個曾創造如此燦爛文化的優秀民族,會泯滅人性,就此沉淪。

我從自己卑微屈辱的“牛鬼”境遇出發,對外小心觀察,細細體味,一句小聲的問候,一個善意的“鬼臉”,同情的眼神,寬鬆的管教,委婉的措辭,含蓄的批語,都是信號。我驚喜地發現:人性並未泯滅,烏雲鑲著金邊。許多革命群眾,甚至管教人員,雖然隨著指揮棒也對我們這些“牛鬼蛇神”揮拳怒吼,實際不過是一群披著狼皮的羊。我於是更加確信,災難性的“文革”時間再長,也必以失敗告終,這個被顛倒了的世界定會重新顛倒過來。

楊先生,您一生是一個自由思想者。可是,在您生命中如此被看重的“自由”,與“忍生活之苦,保其天真”卻始終是一物兩面,從做錢家媳婦的諸事含忍,到國難中的忍生活之苦,以及在名利面前深自斂抑、“穿隱身衣”,“甘當一個零”。這與一個世紀以來更廣為人知、影響深廣的“追求自由,張揚個性”的“自由”相比,好像是兩個氣質完全不同的東西。這是怎麼回事?

楊絳
這個問題,很耐人尋思。細細想來,我這也忍,那也忍,無非為了保持內心的自由,內心的平靜。你罵我,我一笑置之。你打我,我決不還手。若你拿了刀子要殺我,我會說:“你我有什麼深仇大恨,要為我當殺人犯呢?我哪裡礙了你的道兒呢?”所以含忍是保自己的盔甲,抵禦侵犯的盾牌。我穿了“隱身衣”,別人看不見我,我卻看得見別人,我甘心當個“零”,人家不把我當個東西,我正好可以把看不起我的人看個透。這樣,我就可以追求自由,張揚個性。所以我說,含忍和自由是辨證的統一。含忍是為了自由,要求自由得要學會含忍。

孔子“十五志於學,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”那一段話,已進入中國人的日常生活,成為一個生命的參照坐標,不過也只說到“七十從心所慾不踰矩”。期頤之境,幾人能登臨?如今您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覺嗎?能談談您如今身在境界第幾重嗎?

楊絳
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境界第幾重。年輕時曾和費孝通討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,不懂,有一天忽然明白了,時間跑,地球在轉,即使同樣的地點也沒有一天是完全相同的。現在我也這樣,感覺每一天都是新的,每天看葉子的變化,聽鳥的啼鳴,都不一樣,new experince and new feeling in everyday。

樹上的葉子,葉葉不同。花開花落,草木枯榮,日日不同。我坐下細細尋思,我每天的生活,也沒有一天完全相同,總有出人意外的事發生。我每天從床上起來,就想“今天不知又會發生什麼意外的事?”即使沒有大的意外,我也能從日常的生活中得到新體會。八段錦早課,感受舒筋活絡的愉悅;翻閱報刊看電視,得到新見聞;體會練字抄詩的些微進步,舊書重讀的心得,特別是對思想的修煉。要求自己待人更寬容些,對人更了解些,相處更和洽些,這方面總有新體會。因此,我的每一天都是特殊的,都有新鮮感受和感覺。

我今年一百歲,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邊緣,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往前走多遠,壽命是不由自主的,但我很清楚我快“回家”了。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。我沒有“登泰山而小天下”之感,只在自己的小天地裡過平靜的生活。

細想至此,我心靜如水,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,過好每一天,準備回家。


聽楊絳談往事
吳學昭  (20081116)
 ▲錢鍾書與楊絳夫婦(時報文化提供)



 98歲的世紀文人楊絳,應允「世妹」吳學昭執筆的傳記「聽楊絳談往事」問世後,引起華文文化圈的高度矚目,風靡北京上海兩地的愛書人。在這部「獲得楊絳 首肯」的傳記裡頭,不僅可以了解到她從幼年到98歲的種種經歷,也可以感受到其淡泊氣韻。「聽楊絳談往事」正體中文版近由時報文化發行,我們特別刊出楊絳 親為該書撰寫的序文墨跡,以及擷取書中她敘述與錢鍾書的「戀愛經過」,讓讀者先睹為快。──編者
 我曾問楊先生:「您和錢鍾書先生從認識到相愛,時間那麼短,可算是一見傾心或一見鍾情吧。」楊先生答說:「人世間也許有一見傾心的事,但我無此經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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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「一九三二年三月在清華古月堂門口,我們第一次見面,覺得他眉宇間『蔚然而深秀』,瘦瘦的,書生模樣。孫令銜告訴我,他表兄已與葉恭綽的女兒葉崇范訂婚。」
 「葉小姐是啟明學生,是我的先後同學。我常聽到大姊壽康和後來又回啟明上學的三姊閏康談起她的淘氣。姊姊們說,這位葉小姐皮膚不白,相貌不錯,生性很大膽淘氣;食量大,半打奶油蛋糕她一頓吃完,半打花旗橙子,她也一頓吃光。所以綽號『飯桶』(『崇范』二字倒過來)。」
 「我第一次見到錢鍾書時,就想到了這位淘氣的『飯桶』,覺得和眼前這個穿一件青布大褂,一雙毛布底鞋,戴一副老式大眼鏡的書生是不合適的。當時只閃過這個念頭而已。」
 「您們初次見面後,怎麼互相聯繫的呢?」我問。
 「錢鍾書見我後,曾寫信給我,約在工字廳見面,想和我談談。他帶我進客廳坐在一張大桌子邊角上,斜對面。他要說清一個事實,孫令銜所說不實,他並未訂 婚。孫令銜和我一同走回燕京的路上,告訴我說:他告訴表兄,我是費孝通的女朋友。所以我說我也並非費孝通的女朋友。他說起身體不好,常失眠。我介紹他讀 Out witting Our Nerves,我沒有書,只介紹了作者和書名。後來他說他借到了,讀了。他介紹我讀Henri Bergson的Time and Free Will。」
 「您倆都是無錫人,用家鄉話交談?」我又問。
 「大約講國語,不講無錫話,沒那麼親密。我們只是互相介紹書,通信用英文。那時清華園內有郵筒,信投入郵筒,立刻送入宿舍,通信極便。他的信很勤,越寫 越勤,一天一封。錢鍾書曾和我說他『志氣不大,只想貢獻一生,做做學問』。我覺得這點和我的志趣還比較相投,我雖學了四年政治,並無救世濟民之大志。他也 常到古月堂約我出去散步。我不走荷塘小路,太窄,只宜親密的情侶。我們經常到氣象臺去。氣象臺寬寬的石階,可以坐著閒聊。後來有一學生放氣球測試氣象,因 電線桿上的電線壞了,氣球的線碰上電線破損處,不幸觸電身亡。死人躺在那兒,我們害怕,就不再去氣象臺;以後也走上荷塘的小道了,兩人也開始像情侶了。有 時我和恩鈿、袁震散步回屋,我就知道屋裡桌上準有封信在等我,我覺得自己好像是愛上他了。……
 「學期終了,鍾書要我留校補習一兩個月,考入清華研究院,兩人就可再同學一年。他放假就回家了。他走了,我很難受,難受了好多時。冷靜下來,覺得不好,這是fall in love了。認識才短短幾個月,豈不太造次呢?」
 好友恩鈿也回家了。袁震和阿季同屋,她天天給阿季吹冷風,都是關於錢鍾書的,說他長相不佳,狂妄自大等等。
 阿季(楊絳)小時候的好友孫燕華,是爸爸的好友孫奕英的女兒。老圃先生在北京任職時,孫奕英(葉姑太太的親兄弟)一家亦在北京。 阿季家門房臧明的妻子臧媽,就在孫家帶孩子。阿季和燕華同歲,在女師大附小同級不同班,天天在一起玩兒。不是阿季在孫家吃晚飯,就是燕華在楊家吃晚飯。阿 季回南後,常常想念燕華。阿季在東吳大學時,孫家舉家回無錫,燕華進了蘇女師。燕華是葉恭綽夫人最寵愛的內侄女,一九三一年由葉姑太太一手操辦婚事,把她 嫁給了一位哈佛畢業又能作舊體詩的外交官做續弦,比她年長十歲。外交官除了上海有房子,在北京也有一所帶花園的四合院。阿季在清華借讀時,周末常進城去看燕華。
 燕華熟知葉家說錢鍾書的種種壞話:狂妄、驕傲等等,都搬給阿季聽。因為錢鍾書小看了葉家小姐,葉家及其親友當然認為錢鍾書很不好;燕華也不知道阿季和錢 鍾書的交情。燕華與葉崇範是最親的表姊妹,葉小姊不願嫁贅婿,和一位律師之子私奔(當時是時髦事)及後來結婚的故事,都是燕華說給阿季聽的。燕華還給阿季 看葉小姐「七星伴月」的結婚照。她把一口不整齊的牙齒全拔掉,換上整齊的假牙,新娘和七個伴娘都很美。
 阿季(楊絳)聽足錢鍾書的 壞話,都是對她潑冷水。雖然她心上並不認為錢鍾書真像他們說的那麼糟,不過她沒有他那麼熱切,更沒有他的急切,她還不想結婚呢。所以,錢鍾書要求訂婚,阿 季寫信說:不能接受他的要求。暑假報考清華研究院她還不夠格,得加緊準備,留待下年。阿季說的也是實情,清華本科四年的文學課,一兩個月怎補得上?她得補 上了再投考。
 阿季回蘇州了。由於注射防疫針過敏,引發蕁麻疹,開始還不厲害,打完第三針,就發得很凶;從頭皮到腳趾,渾身都是大大小小的「風疹塊」,有時眼睛腫得張不開,有時嘴唇腫成豬八戒。
 過敏反應不算大病,但很頑強,很困擾人。錢鍾書一心想和阿季同學一年,不贊成她本年放棄投考清華大學研究院;阿季無暇申辯,就不理他。
 錢鍾書以為阿季從此不理他了,大傷心,做了許多傷心的詩。他曾用「辛酸一把淚千行」形容此時自己的傷心。「壬申年秋杪雜詩」中,多半是他的傷心詩。一九 九四年錢先生自定詩集時,「壬申年秋杪雜詩」沒被收入。現將「雜詩」的序及其中傷心詩若干首抄錄如下,或許有助於瞭解和體會年輕的錢鍾書此時的心情。
 序曰:遠道棲遲,深秋寥落;然據梧,悲哉為氣;撫序增喟,即事漫與;略不詮次,隨得隨書,聊致言歎不足之意;歐陽子曰:「此秋聲也!」
 著甚來由又黯然?燈昏茶冷緒相牽;
 春陽歌曲秋聲賦,光景無多復一年。
 海客談瀛路渺漫,罡風弱水到應難;
 巫山已似神山遠,青鳥辛勤枉探看。
 顏色依稀寤寐通,久傷溝水各西東;
 屋樑落月猶驚起,見縱分明夢總空。
 良宵苦被睡相謾,獵獵風聲惻惻寒;
 如此星辰如此月,與誰指點與誰看!
 困人節氣奈何天,泥煞衾函夢不圓;
 苦雨潑寒宵似水,百蟲聲裡怯孤眠。
 崢嶸萬象付雕搜,嘔出心肝方教休;
 春有春愁秋有病,等閒白了少年頭。
 「錢先生當時這樣傷心,您就一點無動於衷嗎?」我又問楊先生。
 「我雖然不寫信,還是很想念的。蔣恩鈿知錢鍾書傷心,勸他再給我寫信。他寫得很誠懇,我很感動,就又和他通信了。」
 鍾書的第一個集子「寫在人生邊上」,由上海開明書店一九四一年出版,當時鍾書「遠客內地,由楊絳女士在上海收拾、挑選、編定這幾篇散文,成為一集」。書稿付印前,他在贈書頁上鄭重寫下「贈予 季康」。
 短篇小說集「人·獸·鬼」,是鍾書於抗戰勝利後出版的第一個集子,由上海開明書店一九四六年四月初版。「假使這部稿子沒有遺失或燒燬」,那是因為「此書 稿本曾由楊絳女士在兵火倉皇中錄副,分藏兩處」,鍾書如此說明。他這次沒有在「人·獸·鬼」贈書頁上寫點什麼,不過該書出版後,在兩人「仝存」的樣書上, 鍾書寫有一句既浪漫又體己的話:
 To C.K.Y.
 An almost impossible combination of 3 incompatible things:wife, mistress, & friend.
 C.S.C.
 贈予楊季康
 絕無僅有的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:妻子、情人、朋友。
 錢鍾書
 錢先生以妻子、情人、朋友似不相容的三者統一來形容和讚賞楊先生,真是無上完美,別開生面,妙不可言!
 楊先生擺擺手,說:「談不上什麼讚賞,可算是來自實際生活的一種切身體會吧。鍾書稱我妻子、情人、朋友,絕無僅有的三者統一體;我認為三者應該是統一 的。夫妻該是終身的朋友,夫妻間最重要的是朋友關係,即使不是知心的朋友,至少也該是能做伴侶的朋友或互相尊重的伴侶。情人而非朋友的關係是不能持久的。 夫妻而不夠朋友,只好分手。」
 楊先生又說:「鍾書和我都以為『五倫』──中國以前的人倫關係: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婦、朋友,『五倫』中,朋友非常重要。其他四倫如能復為朋友,交心而知己,關係定會非常融洽、和諧。我們倆就是夫婦兼朋友。」
 楊先生又說:「我已不記得哪位英國傳記作家寫他的美滿婚姻,很實際,很低調。他寫道:
 一.我見到她之前,從未想到要結婚;
   二.我娶了她幾十年來,從未後悔娶她;
 三.也從未想要娶別的女人。
 我把這段話讀給鍾書聽,他說:『我和他一樣。』我說:『我也一樣。』」
 ******


 通達至情的才華,生動大美的靈魂  
——贊楊絳
 
(我和誰都不爭、和誰爭我都不屑;我愛大自然,其次就是藝術;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;火萎了,我也準備走了。——楊絳)
 
我今年一百歲,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,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走多遠,壽命是不由自主的,但我很清楚我快“回家”了。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。我沒有 “登泰山而小天下”之感,只在自己的小天地裡過平靜的生活。細想至此,我心靜如水,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,準備回家。——楊絳
 
查了下,實際上楊絳已經102歲了,生於1911年7月17日。上面這段出自她96歲寫的書《走到人生邊上》。
 
讀書
 
被轉的比較多的一句楊絳名言是:“你的問題主要在於讀書不多,而想得太多。” ——楊絳
 
這事是這麼來的:有個年輕人崇拜楊絳,高中畢業的時候給楊絳寫了一封長信,表達自己的仰慕之情兼傾訴人生困惑,楊絳給他回信了。淡黃色的豎排紅格信紙,毛筆字。除了寒暄和一些鼓勵晚輩的句子之外,楊絳的信裡其實只寫了一句話,誠懇而不客氣:“你的問題主要在於讀書不多,而想得太多。”
 
關於讀書,楊絳是這樣比喻的
 
讀書好比“隱身”地串門,要參見欽佩的老師或拜謁有名的學者,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見,也不怕攪擾主人,翻開書面就闖進大門,翻過幾頁就登堂入室,而且可以經常去,時刻去,如果不得要領,還可以不辭而別,或另請高明,和它對質。——楊絳
 
風骨
 
一條微博:錢先生的夫人楊絳先生在多年以後,也是堅決拒絕出席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中國社會科學院“榮譽學部委員”的頒發儀式,多少老頭子興奮得顫顫微微去領。他們這傲骨,真不是一般心境能做到。
 
這一條裡面提到的,他們的傲骨,是說錢鐘書和楊絳兩人。但這條微博內容只說了楊絳拒絕榮譽,少了對錢鐘書傲骨事件的介紹。我查了下,應該是指錢鐘書拒絕宴請的事情。
 
“四人幫”橫行的時候,忽然大發慈悲通知學部要錢先生去參加國宴。辦公室派人去通知錢先生。錢先生說:
“我不去,哈!我很忙,我不去,哈!”
 “這是江青同志點名要你去的!”
“哈!我不去,我很忙,我不去,哈!”
“那麼,我可不可以說你身體不好,起不來?”
“不!不!不!我身體很好,你看,身體很好!哈!我很忙,我不去,哈!”
 
在回答為什麼不離開中國時,楊絳說:我們從來不唱愛國調。非但不唱,還不愛聽。但我們不願意逃跑,不願意去父母之邦,撇不開自家人。我國是國恥重重的弱國,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,我們不願意。我們是文化人,愛祖國的文化愛祖國的文字和語言。一句話,我們是倔強的中國老百姓。
 
一般人的信心,時有時無,若有若無,或是時過境遷,就淡忘了,或是有求不應,就懷疑了。這是一般人的常態。沒經鍛煉,信心是不會堅定的。…一輩子鍛煉靈魂的人,對自己的信念,必老而彌堅。—— 楊絳
 
人生
 
在這物欲橫流的人世間,人生一世實在是夠苦。你存心做一個與世無爭的老實人吧,人家就利用你欺侮你。你稍有才德品貌,人家就嫉妒你排擠你。你大度退讓,人家就侵犯你損害你。你要不與人爭,就得與世無求,同時還要維持實力準備鬥爭。你要和別人和平共處,就先得和他們周旋,還得準備隨時吃虧。——楊絳
 
少年貪玩,青年迷戀愛情,壯年汲汲于成名成家,暮年自安於自欺欺人。人壽幾何,頑鐵能煉成的精金,能有多少?但不同程度的鍛煉,必有不同程度的成績;不同程度的縱欲放肆,必積下不同程度的頑劣。——楊絳
 
上蒼不會讓所有幸福集中到某個人身上,得到愛情未必擁有金錢;擁有金錢未必得到快樂;得到快樂未必擁有健康;擁有健康未必一切都會如願以償。保持知足常樂的心態才是淬煉心智、淨化心靈的最佳途徑。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於精神,這種快樂把忍受變為享受,是精神對於物質的勝利,這便是人生哲學。——楊絳
 
一個人經過不同程度的鍛煉,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、不同程度的效益。好比香料,搗得愈碎,磨得愈細,香得愈濃烈。——楊絳
 
趣聞
 
上世紀40年代,錢鍾書很溺愛自己在清華養的一隻貓。為防備自家的貓與別的貓打架吃虧,他特備長竿一根,倚在門口,不管多冷的天,聽見貓兒叫鬧,就急忙從熱被窩裡出來,拿竹竿助戰。當時和錢家的貓爭風打架的情敵之一是鄰居林徽因的寶貝貓,楊絳常常怕錢鐘書打貓而傷了兩家和氣。
 
多年前,楊絳讀到英國傳記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:“我見到她之前,從未想到要結婚;我娶了她幾十年,從未後悔娶她;也未想過要娶別的女人。”把它念給錢鍾書聽,錢當即回說,“我和他一樣”,楊絳答,“我也一樣。”
 
費孝通一直對楊絳有意思。錢鍾書去世後,費孝通拜訪楊絳,楊絳一語雙關:“樓梯不好走,你以後也不要再‘知難而上’了。”
 
看看楊絳90歲以後做了哪些事:寫了兩本書,翻譯了一本書,口述了一本書。把丈夫錢鐘書7萬頁的筆記,整理成178冊英文筆記和20卷中文筆記分別出版。  

錢鍾書去世後,楊絳以全家三人的名義,將高達八百多萬元的稿費和版稅全部捐贈給母校清華大學,設立了“好讀書”獎學金。九十歲壽辰時,她專門躲進清華大學招待所住了幾日“避壽”。
 
她早就借翻譯英國詩人蘭德那首著名的詩,寫下自己無聲的心語:“我和誰都不爭、和誰爭我都不屑;我愛大自然,其次就是藝術;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;火萎了,我也準備走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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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報月刊 2008/11

懷念錢鍾書先生 (張世林)
錢鍾書先生

   一九八六年中華書局新創辦了一本雜誌——《書品》,就是專門品評介紹中華版圖書的書評刊物,用主編趙守儼先生的話說,就是自己評自己,優點和缺點都可以 說;也可以是夫子自道,由作者自己講述研究和著述中的甘苦。我是雜誌的責任編輯,為了辦好這本小刊物,當務之急就是要建立起一支高水準的作者隊伍。為此, 在創辦的過程中,我曾先後拜訪過許多位大名鼎鼎的專家學者,錢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。
   那時的錢先生雖不像後來由於小說《圍城》被搬上了電視熒幕而家喻戶曉,但是在學術界和出版界,一提到他的大名,確是如雷貫耳。我呢,只是區區一名小編 輯,按說怎麼好去打攪他呢?更何況聽說他一向淡泊名利、惜時如金,從不願接受外人的採訪。可是為了辦好《書品》,為了能得到錢先生的支持,我還是鼓足餘 勇,拿覑剛剛出版的創刊號,輕輕地叩響了錢先生的宅門。我當時想,若開門的人告訴我錢先生不會客,我放下書就走。沒想到來開門的是楊絳先生。我忙紅覑臉一 邊自報家門,一邊說是周振甫先生介紹我來給他們送書的。楊先生聽後,便客氣地把我讓進客廳,說先坐一下,她去叫鍾書過來。直到這時,我那顆懸覑的心才稍稍 放了下來。不一會兒,楊先生端覑一杯茶,後面跟覑身穿灰布中式對襟棉襖的錢先生一同走來。我見了忙站起來,很有些局促不安。錢先生則一邊走過來一邊說: 「快坐下。」說覑他自己坐在了我旁邊的沙發上。這時楊先生把茶放到小几上,輕聲地說:「喝點茶吧。」我剛點了下頭,他接覑問﹕「你在中華書局工作?具體做 什麼?」錢先生的問話聲音也是輕輕的,一臉的儒雅和慈愛。我這才趕緊從包裏拿出《書品》創刊號來,恭恭敬敬地遞給先生,「這是中華新創刊的一本雜誌,我是 責任編輯。」先生接過去認真翻看了幾頁後,遞給坐在旁邊的楊先生說:「你也看一看,印製得還不錯。」我見二老興致挺高,忙不遺時機地說道:「這本小刊物是 季刊,一年出四本,以後想送給你們,聽聽意見。」「好呀,可就是麻煩你了。」「能來看你們,我該多高興啊!」我不敢多浪費二老的時間,說完話就起身告辭。 楊先生一直把我送到門外。
關注愛護一本刊物
   從這以後,每出版一期新的雜誌,我都要趕緊給二老送去,希望能聽聽他們的意見,更希望他們也能為《書品》寫點什麼。錢先生對這本小雜誌看得還是很認真 的,他在創刊不久,即一九八六年的六月二十八日寫信給編輯部稱:「刊物中文章甚引人入勝。」並就創刊號上《讀〈水窗春囈〉後》一文中提到的在清代傳記中不 見作者生平記載事指出:「其人數見於晚清人文集、筆記,拙著《七綴集》一二一頁即提到『那位足智多能的活動家金安清』,並引俞樾作金壽序。」可見先生對這 本雜誌的關注和愛護。有一次他還當面對我講:「你們辦的這本雜誌口碑很好,來我這裏的幾位先生都提到了它。」能得到錢先生的稱讚,我心裏甜甜的。但最想得 到的還是先生的文章。那時先生的大著《談藝錄》(補訂本)剛由中華書局出版不久,在讀者中間引起了極大的反響,一時間「洛陽紙貴」。也有不少人反映讀不大 懂。於是我把這些情況當面匯報給先生,並借機提出可否請他寫一篇《我和〈談藝錄〉》的文章,向讀者介紹一下撰寫該書的想法和用意,交由《書品》發表。聽了 我的提議,先生沒有反對,只說可以考慮。這真讓我有點兒「喜出望外」。大約過了一段時間,先生打電話叫我給他帶一本《談藝錄》去,說是發現書中有一些錯 誤,需要改正過來。我趕忙給他送去一本。他說手頭的書都已送光了,想再買一些,書局說還沒有印出來,就託我帶一本來,把發現的問題直接改在書上,以便重印 時對照改正。我聽後回到單位趕緊又給先生找了一本寄去。
  那一段時間,先生的身體有些不適,幾次去看望,楊先生都說醫生不讓他見客談話。過了一段時間,忽接到先生寄來的一本書,就是他親手修訂的那本《談藝錄》,裏面還夾覑一封給我的信(見圖一)。我把那本書交給了有關的編輯室。信錄如下﹕
  世林同志:
  賤恙兩月餘未痊,醫戒見客談話。 大駕多次惠臨,未能晤接,歉甚!拙著誤字已訂正,即奉還備案。承賜一冊,尤感。力疾草此,即請
編安
  錢鍾書上 楊絳同問好
  十月十日
  傅、許二先生處請代致候
世事洞明
   先生是一個挺隨和的人,特別是對年輕人,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不好接觸。每次我去看望他們,有時是先生來開門,見是我便高興地讓進客廳,還親自給我倒茶。 我知道他的時間很寶貴,把要辦的事或要說的話趕緊辦完、說完,就準備告辭。但他有時並沒有要我走的意思,而是坐在旁邊的一張躺椅上和我談天。先生是一個很 健談的人,有時他一談就是半個小時或四十分鐘,當然了我只能在一邊靜靜地聽,一句話也插不上。他講完了,便站起來說:「今天就談這些。你還有事嗎?」我這 才慌忙起身告辭。先生同我講的那些話,只可惜我當時沒能記錄下來,因為有些我也聽不大懂。但有一次談到錢穆先生,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他說:「他歲數 比我大,但若按家譜算,我輩分比他高。今年(可能是一九八九年)正值蘇州建城二千五百年,中央出於統戰工作的需要,想請他回大陸看看。由誰去信邀請呢?於 是便想到了我。一位領導出面,要我寫這封信。依我對他的了解,我相信他接到我的信也是決不會回來的。有可能還會來個反統戰。我說出了我的考慮,但來人堅持 要寫。沒辦法,我只好寫了信。可是,果不其然,沒過多久,我給他的信連同他的聲明就在香港的一家報紙上發表了。我知道他是決不會和中共合作的。」我想,依 先生之世事洞明,他是不願意寫這封信的。可惜的是,兩位先生均已作古,看不到今天兩岸的關係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了。
嚴謹不通融的側面
   先生又是一個很嚴謹的人,不管對誰,他認為不可以的事情,都很難通融。一九八八年,為了慶祝《書品》創刊三周年,我們請了一些著名學者題詞勉勵,這其中 當然就想到了先生。於是,我便把這一想法寫信報告給他,沒想到很快接到了回信(見圖二)。信寫得很客氣,不但不同意為《書品》題詞,還舉出了一九八七年中 華書局為慶祝成立七十五周年時曾派專人送紙索題未果一事為例。真是拒絕有方。信錄如下﹕
世林同志:
  惠函敬悉。《書品》承按期送閱,並 玉趾親臨,感愧之至!我自慚形穢,不敢廁名流之列,揮毫品藻。故 貴局紀念冊出版前,專人送紙索題詞,即敬謝不敏,有紀念冊可證。去年病後,心力更衰退,一切此類文字應酬皆辭卻。尚乞鑒諒為幸。草覆即頌
  編安。
  錢鍾書敬上 楊絳並候
  卅日
通讀東西方大經典
   先生還是一個博覽群書、學貫中西的人。這方面的事見諸報道的已經很多了,我只想舉一件親身經歷過的事。有一天先生給我打電話說:「從《書品》上得知,中 華書局出版了《中華大藏經》的前五十冊,你下次來時方便的話,可否將前五冊帶我一閱?」沒過幾天,我便將這厚重的五本書帶給了先生。不到兩個禮拜,又接到 了先生的電話,要我再給他借六至十冊。我把書交給先生後,他告訴我:「前五冊已經看完了,你帶回去吧。以後我每次就借五冊。」要知道該書是影印本,大十六 開,精裝。這麼快,先生就看完了?先生見狀,又補了一句:「我這已經是第四次看《大藏經》了。」聽完後我心想,《中華大藏經》全部出齊要有二百二十冊,甭 說看四遍了,連一本都看不明白。走出門來,我還在想先生是不是誇張了呢?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。不過,我還是每隔十幾天便去先生家送去新的五冊,取回 看過的五冊。就這樣,我幫先生借了一段時間的書。
   先生去世以後,他的摯友李慎之寫過一篇悼念他的文章——《石在,火是不會滅的》,其中記下了這樣一個情節——躺在病床上的先生對前來看望他的好友說: 「這一輩子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,東方的大經大典我看過了,西方的大經大典我也看過了。」聽了這話以後,李先生感慨道:「環顧宇內,今天的學人有誰能說出這 樣的話呢!」讀到這裏,我好慚愧!我只能為先生借書,卻根本讀不懂先生這部大書!
  如今,先生離開我們已經整整十年了。這期間我總想寫點什麼表達對先生的紀念,又總擔心自己這支拙筆寫不出先生的精神風貌於萬一。可是,上面這些事情都是我親身經歷過的,我還是如實地記錄下來,一可以了卻自己的一樁心願,二希望能和廣大愛戴先生的讀者共勉。


 (作者是內地資深編輯。)



2005.12.5
近年來,先生的一項努力工作項目,就是將錢先生的作品影印,留世。【數年前,錢先生捐出約台幣三百餘萬給清華母校。】
『容安閣 …..』(?)影印毛筆手寫之筆記。很難讀得懂,希望以後能用打字排印
今年,看到影印「全宋詩(選)」(? 。因為錢先生直接在這本七十年前的書補注….
【以上兩本,我未買。】
我最近買一本「錢鍾書英文文集」(有先生之 Preface),看了,多少總有感觸。(中國出版英文著作還無法完善,小錯還不少。早些時候( 1920s),一直有英文刊物如『天下』等,可以讓文人發表、磨練其英文。本書 的 "China in the English Literature of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ies" 似乎是錢在英國之學位論文 ,聽說已中文翻譯本,不過先生拒絕採用,寧願讓它們以本來的面目問世。)

我們可以從書中知道,錢先生早期治學,文哲並進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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談點Vanity Fair 的漢譯

我去年也下過一點功夫,
現在簡單整理一下給後來者方便和資訊參考:

Vanity Fair by 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
我有企鵝文庫本和牛津大學出版社(OUP)的World's Classics本,兩本都有導論和注解,各有勝場。不過,OUP有原插圖而且注解更詳細。
OUP版 E. F. Harden has argued for a much more thoughtful, careful and painstaking Thackeray than the hand-to-mouth novelist of legend.
這本名著也有版本上的差異,所以翻譯者都忘記交待,重譯者如《花花世界》有補上初版東西(作者刪除)。


漢文(主要)翻譯本 出版時序:
伍光建?《浮華世界》商務印書館,193?
楊必《名利場》北京:人民文學出版社,1957。有楊絳譯本序,即,《論薩克雷《名利場》》。有抽印中英對照版本。
《楊必譯文集》兩冊,主要為《名利場》 和Edgeworth Maria《剝削世家》.(CASTLE RACKRENT),上海:譯文出版社,1994。有楊絳短前言、無序和圖。
宋碧雲《浮華世界》台北:桂冠出版社,我沒買它,不過立讀對照一食品之翻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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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錢夫人楊絳熬過大劫大難,猶能寫出五味調和的《幹校六記》,非人人可及。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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