普林斯頓大學教授高友工生前曾在法拉盛圖書館開講座。那次,高教授畫龍點睛地講了戲劇。
中國古典戲劇(戲曲)是從舞台演劇的原始形態開始的,專家們從戲劇的起源考證戲劇的性質,旁及說唱、說書、變詞和地方戲。自發的、大眾的戲劇逐漸有了文人的參與,這種介入,一是戲劇走向「正規」之所必然,卻也成為舞台演劇的一個陰影,導致戲劇戲曲研究,文學是主流,學唱戲曲,能夠進入學術殿堂者,稀有。
這種兩邊各自隔簾看花、對霧照鏡的情形,表面看,是個人的或者是學校制度的事情,其實緣於中國戲劇本身及其歷史演變中,文學和舞台分離乃至扭曲的特點。高教授評價他的著作「美典」,說他最喜歡的還是由六篇短文構成的「中外戲劇的傳統和革新」。在講到如何保持傳統的態度時,他說:「自然有史以來,我們就有不少好古之士,但似乎很難建立起一種風氣。我是研究美學的,我的遁詞是我們文化中太注重抒情傳統了。而抒情傳統中最注重內化,因此只要心中能由此記憶、影像,外在的物質存在似乎可以算是身外之物吧!」則戲劇之文學和演劇的分離,某種程度上也見出長期以來文人(所謂文學家、編劇)和演員的關係:前者絕對占據上手的地位,從前元明清時代文人騷客和倡優、伶人之不可同日而語,是無可爭辯的事實,而近、現代文人成了作家,其身分、地位也是高於演員的。文人也好,作家也罷,其內心的抒情性在此往往和尊嚴、清高聯繫到一起了。文學的戲劇不僅可以脫離演劇而存在,甚至到了被視為高於演劇的存在。高先生說:「這正說明了在戲劇中,這個文藝傳統和演藝傳統的距離就異常地大了。於是我們往往只談文藝而忽略了演藝。」精闢!
從這點看,文藝和文學的戲劇在為作家和學院派文人教授談得頭頭是道的時候,已經是象牙塔中之物了。戲劇,在原始的意義上,是以表現群體的呼聲和感情為支撐和精髓的,無論戲劇之產生於勞動說,還是宗教或禮儀說,都是一種大眾參與的文藝,而非書齋中的獨享和自賞,是通俗和平民化的傳統,而非書案和講台上的歷史。不明乎此,則各種革新的和改編的戲劇和戲曲,就沒有回到古代原創作品的高度,如高先生所說,就不存在保持傳統的問題,於是,無法達到一種「全面的完整的藝術經驗」;相反,文藝家們,從編劇到演員,一旦意識到什麼是真正的戲劇、戲曲傳統,即演劇、表演和音樂的「戲」於存古劇中的價值,傳統戲劇的保存和恢復,才有出路。
一次聚會,舞蹈家江青同席。我讀過她的回憶錄,其中多述與高教授交往,及其人品、學識。談起高教授之論戲劇,我非常認同。因為我曾也是古典戲曲的學生,卻僅能作紙上談兵而已。